故事從什么時候說起呢？

這是1978年農(nóng)歷五月中，魯西北地區(qū)。

老天爺己經(jīng)兩個多月沒有下雨了，地里的麥子明明還沒到收割的時候，己是焦黃一片。

成熟的麥子應(yīng)該是金黃色，微微歪著沉甸甸的腦袋，帶著驕傲，帶著矜持，等著顆粒歸倉，再變成饅頭、餃子、面條。

可放眼望去，麥子地里一顆顆單薄的麥穗，像個豆芽菜一樣支棱著扁扁的腦袋，無精打采。

十六歲的張翠花抬起滿是汗水的腦袋，張望了一下漫天遍野的麥田，還有這么多啊，這得收到什么時候？

張翠花覺得今年的麥田很不一樣，哪里不一樣呢，今年的麥子是白色的，這樣一眼望去，全是白茫茫的一片，麥子不是金色而是白色，這真是個“怪光景”。

“怪光景”是張新強老漢的口頭禪，只要有一丁點不一樣的事情，他都說是“怪光景?！?br>
“起來！

懶皮臊腚！

叫你來收麥子，你倒在地里睡覺！”

大勇娘一腳踢在三兒的屁股上，一面咒罵手里一面不停，把草編的繩子扔到地里的幾個孩子腳邊。

“一人一隴，誰也甭想偷懶，今天晚上就下雨，趕緊開干！

二勇嘟囔一句：“光說下雨，說了兩個月了，倒是下一點看看?！?br>
“可別了，都開鐮了下什么雨，等咱麥子入倉再下吧！”

這是張大勇。

“今年這麥子邪乎，長得又黃又矮，還不實撐，像二妮似的。”

三勇笑道。

二勇一個巴掌呼過來：“二妮是你叫的嗎？

沒大沒小?！?br>
二妮就是張翠花。

三勇嘿嘿。

被老娘踢了一腳，又被二哥呼了一巴掌，三勇猶不過癮，又湊到張翠花眼前：“二姐，你快回家做飯吧，我想吃你做的飯，不想讓大姐做。”

張翠花使勁推推像小山一樣的三弟：“你快忙活起來吧，你看老西都干到你前頭去了！”

才十歲的張家老西，彎著腰，后背曬得發(fā)紅，脖子更是黝黑，汗水順著頭臉流下來，在臉頰和后頸留下一道道汗溝。

都是張家兒子，怎么差別就這么大呢。

大勇娘站在地頭，看著地里一字排開的西個兒子一個閨女，還有地頭弓著腰的張老漢，咱家有這六七個壯勞力，不管種地還是收麥，都比別家強！

今年的麥子收倉，該給大兒說媳婦了。

二十五了都！

從凌晨西點天沒亮就趕著開鐮，連著干了西個小時了，帶來的水早就喝完了，肚子里餓得咕咕亂叫，張老漢摸一把頭上的汗：“大妮怎么還不來送飯？”

鄰家的嚴老太太拐著小腳提著空筐子往回走，這是伺候家里人吃過晨飯了。

“嚴大娘，你回家跟俺家大妮喊一聲，讓她趕緊來送水飯！”

大勇娘朝嚴大娘喊一聲。

嚴大娘耳朵背，張著沒牙的嘴：“啥？”

大勇娘雙手作喇叭狀：“傳話，俺家大妮，快點，送飯！”

嚴大娘這下聽明白了：“讓恩家大妮快來送飯！”

又等了將近一個小時，張家六個壯勞力都撐不住了，癱在樹蔭下像狗一樣大喘氣，越喘越熱，越熱越喘，感覺就像是一只大手掐在了脖子上。

張翠花心想：“姐姐啊，你可不是忘了還要送晨飯了?！?br>
大勇娘滿肚子的火咕嘟咕嘟地往嗓子眼冒，這個大妮，可不是睡過了頭了。

人家送晨飯的都回去了，咱家這飯還不知道在哪里。

也不知道嚴大娘把話捎到了沒，剛想讓老三去催催飯，遠遠地看著大妮領(lǐng)著老七老八過來了。

晃晃悠悠，磨磨蹭蹭，大勇娘真想一腳踹過去，又怕撒了飯。

張老漢和幾個小子一看飯來了，一股腦爬起來，都往這里湊。

真是餓狠了。

再看這飯，一個大肚子陶罐，裝了滿滿一罐子粥，沒了。

真沒了。

還有一疊碗和筷子。

大勇娘壓住火問：“飯呢？”

張翠蘭看看陶罐：“在這呢?！?br>
大勇娘又問：“水呢？”

張翠蘭又看看陶罐：“也在這呢。”

張老漢“哎呀”一聲，拿起旱煙袋去一邊抽煙去了。

老二老三不干了：“大妮！

讓你在家做飯看孩子，你拖拉到傍晌午就給拿了一罐子粥來？

你從甕里撈塊咸菜疙瘩也行??！”

老大也不愿意：“你倒是拿點水來啊，你要渴死我們嗎？”

張翠蘭嘟嘟囔囔：“這不是也有飯也有水。

啊~”不等她說完，大勇娘一腳把她踹到溝里。

“家里就一個罐子嗎？

你待把一家人干死嗎？

飯做不好，就不會燒點水來嗎？”

張翠蘭一臉不樂意，怎么就突然被踹溝里了。

“兩個罐子我又抱不動！”

“你就不會送兩遍？

一家人在地里熱死累死，你送兩遍飯還不行？

人家都吃飽飯半天了，你看看幾點了你才來？”

“太陽還沒大高呢，我尋思著還早，嚴奶奶非得讓我快來快來，我就燒了一鍋粥送來了。”

“俺娘來！”

大勇娘大叫一聲，脫下鞋就用鞋底抽她：“你還想大中午頭子來送飯？

俺們西點就來地里干活，你連晨飯都不給吃，你個半混子，我抽死你！”

張翠蘭被抽得嗷嗷叫，像殺豬一樣，鄰家地里聽到動靜，都往這邊張望。

“他娘！

省省力氣吧，個半混你跟他叨叨啥。

讓二妮領(lǐng)著大雙小雙回去做飯，大妮留下割麥捆麥！”

張翠蘭剛才被娘抽都沒哭，這會兒一聽要留下她下地干活，馬上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大勇娘遲疑了一下，今天讓大妮留在家里是有原因的，這下老頭子發(fā)了話也不好反駁。

再看看幾個眼睛發(fā)綠的兒子，也是于心不忍，今天還有大活在后邊，不好好吃飯也不行。

只能讓二妮領(lǐng)著兩個小兒子回家。

張翠花沒想到這樣的好事能落在自己身上，往年都是娘做飯送飯的。

“快回家燒水送水，干煞人了！”

翠花趕緊領(lǐng)著大小雙回家。

一回到家，把陶罐子扔到地上，先躺到床上伸展一下筋骨。

太舒服了，太涼快了！

家里簡首比地里舒服太多了！

不過只享受了幾分鐘，翠花趕緊起來，燒火煮水，拾掇做飯。

姐姐走得急，大鍋里還有粥底子，太不會過日子了，翠花倒了鍋里些開水，用勺子刮刮鍋壁，連湯帶水，舀出一碗來。

然后倒入陶罐，再刮擦半天，再倒出來，粥水更渾濁了。

翠花趕緊趁熱喝光碗里的糊涂湯，然后馬上刷鍋燒水。

燒水的同時，又把兩個陶罐洗干凈，找出扁擔。

姐姐不會用扁擔，從小就不會用，學不會。

把水燒開晾一晾，不是很燙了，裝入兩個大陶罐，想了想，又在一個陶罐中撒了一小把鹽和糖。

把大雙小雙送到鄰居嚴婆婆家照看一會，翠花擔著兩只陶罐，顫顫悠悠來到地里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