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像沉船般上浮，刺目的白光退潮后，一股濕熱咸腥的空氣裹挾了我。

不再是武漢逼仄的17樓，眼前鋪展開的，是檳城雨季邊緣那片蠻橫生長的綠——遮天蔽日的雨林，以及遠(yuǎn)處沉默得令人心悸的蔚藍(lán)海域。

這不是簡單的回憶，更像一次靈魂的溯流，被粗暴地按回了童年那個決定性的瞬間。

十?dāng)?shù)秒的眩暈后，景象徹底凝固：密林如墨綠色的巨獸匍匐，虬結(jié)的樹根絞殺著土地，濃蔭幾乎吞噬了所有天光，只吝嗇地漏下幾縷慘白的“光柱”，在腐殖質(zhì)上投下詭異的光斑。

就在這片光怪陸離的昏暗中，一個穿著青灰色粗布衣褲”樣式依稀帶著明制漢服的影子，卻又被南洋濕熱浸染得變形“、腳踩草鞋的小小身影，正跌跌撞撞地狂奔。

那是我，六七歲的羅越，汗水和恐懼糊了滿臉，每一次回頭都寫滿絕望。

“轟——！”

不是雷鳴，是海被撕裂的巨響。

一頭龐然巨物破水而出！

它通體慘白，三米長的身軀覆蓋著冰冷滑膩、仿佛剝了皮的魚鱗，最駭人的是那對展開足有十?dāng)?shù)米的翼膜——不是飛鳥的羽翼，是放大了千百倍、屬于深海蝠鲼的死亡之翼！

它低空掠過樹冠，腐朽的枝杈在它翼下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

腥風(fēng)撲面，帶著鐵銹和深海淤泥的死亡氣息。

“啊——！”

童年的我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求生的本能驅(qū)使我在那巨大陰影籠罩前的最后一瞬，撲向一棵巨榕的虬根之后。

翼膜邊緣刮過樹干，留下濕冷的粘液和一道深刻的劃痕，離我的頭皮不過寸許。

“羅越！

這…這什么怪物電影！

嚇?biāo)廊肆?，不看了不看了！?br>
張怡帶著哭腔的聲音猛地將我拽回黑暗的電影院。

她的手冰涼，緊緊抓著我的胳膊。

“好，不看了?！?br>
我關(guān)掉平板，掌心也是濕冷的汗。

童年的恐懼從未真正消散，它只是換了一副面孔潛伏著。

回到家，昏黃的燈光下，祖父布滿老繭的手重重揉在我頭上，力道里帶著后怕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臭小子！

還敢?guī)埣已绢^逃課鉆林子！

不要命了！”

他眼角的余光，卻復(fù)雜地掃過緊跟著我、臉色依舊蒼白的張怡。

張怡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一頭撲進(jìn)聞聲出來的母親懷里，瘦小的肩膀劇烈抽動：“阿嬤…嗚…不是逃課…是…是學(xué)?！瓕W(xué)校不要我了…他們說…說我的身份…不能讀華小了…” 她的哭聲像細(xì)針，扎破了房間里沉悶的空氣。

那時的我，像被困在濃霧里。

祖父喝早茶時哼的粵劇小調(diào)，祖母抽屜深處褪色的澳門老照片，父親偶爾蹦出的幾個葡萄牙語單詞，還有母親和外祖父母身上那混合著馬來習(xí)俗與華人傳統(tǒng)的復(fù)雜氣息…這些碎片在我小小的世界里沖撞。

我到底算什么人？

像張怡一樣被拒絕的“非土著”？

還是…別的什么？

沒人能給我一個清晰的答案。

只有長輩們，常在傍晚沉默地望著北方，目光沉重得能壓垮檳城的晚霞。

回家？

跨過那片海，萬水千山之外，那個叫“種花家”的地方，真的能回得去嗎？

太多話哽在喉嚨里，最終都化作了飯桌上無聲的嘆息。

時間：2006年，地點(diǎn)：檳城。

身份的迷宮，從童年就開始構(gòu)筑冰冷的圍墻。

“學(xué)?！娴牟灰?？”

我怔怔地問張怡，心里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一種不平等的寒意，以及一絲…自己未曾察覺的僥幸？

為什么是我能坐在明亮的教室里？

張怡抬起淚眼，茫然地想了很久：“阿嬤說…可能…要等華文獨(dú)中復(fù)校的消息…但現(xiàn)在…沒有地方收我…”鏡頭切到幾年后。

街邊油膩的大排檔，風(fēng)扇徒勞地?cái)噭又鴲灍岬目諝狻?br>
我盯著桌上幾乎只剩骨架的烤雞，心在滴血。

15 MYR”約￥25“——這是我一天的生活費(fèi)！

張怡卻滿足地拍著微鼓的肚子，油光蹭在嘴角。

“喂！

張怡！

你是餓死鬼投胎嗎？

你們學(xué)校食堂是擺設(shè)？”

我忍不住抱怨，語氣里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煩躁。

張怡滿不在乎地抹著嘴，眼神卻黯了一下：“食堂？

他們不讓我用‘特定窗口’…說是什么‘族別’或者‘國籍’文件不全…誰知道呢，反正就是不行?！?br>
她站起來，打了個響亮的飽嗝，“這雞真香！

下次帶兩只來唄？

你給我?guī)э?，以后…以后我就賴定你啦！?br>
“賴你個狗頭！”

我氣得跳腳，一天的預(yù)算徹底見底，還要兩只雞？

那只被啃光的雞，此刻像極了一個赤裸裸的隱喻：張怡被制度剝奪的，不僅是上學(xué)的權(quán)利，還有最基本的、平等獲取食物的尊嚴(yán)。

而我那份沒吃到的份額，竟成了我身份模糊帶來的、帶著酸澀味的“特權(quán)”。

時光在檳城黏稠的濕熱中悄然滑過六年。

那天，張怡敲開我的門，海風(fēng)把她額前的碎發(fā)吹起，眼睛亮得驚人，手里緊緊攥著一個信封：“羅越！

我拿到了！

武漢大學(xué)！

本碩連讀！

還有獎學(xué)金！

嘿嘿，我也恢復(fù)了中國籍哦，聽說我曾祖父以前是自強(qiáng)學(xué)堂的高材生呢，現(xiàn)在我終于重返祖國了……”海濤聲似乎瞬間靜止。

我看著她，由衷為她高興，心底卻像被那“飛天白魚”的翼膜掃過，留下一片冰冷的空曠。

武漢…那片遙遠(yuǎn)的、長輩們?nèi)找惯b望的“種花家”的土地。

“恭喜…”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干澀，“我…應(yīng)該會去馬來亞大學(xué)吧?！?br>
這個選擇順理成章，似乎是我模糊身份下最安穩(wěn)的路。

我們一定會再見的——我這樣告訴自己，也像是在說服自己。

然而，當(dāng)張怡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奔向?qū)儆谒?、清晰的未來時，我忽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dú)。

那身青灰色的童年布衣，仿佛從未脫下，而前方的路，依舊籠罩在檳城濃蔭般密不透風(fēng)的身份迷霧之中。

那只“飛天白魚”的陰影，似乎從未遠(yuǎn)離，只是潛伏在了更深的現(xiàn)實(shí)里。

張怡的背影在巷口融化進(jìn)暮色。

羅越站在原地，手指無意識摩挲著T恤袖口的毛邊—那粗糲的觸感，和他六歲時穿的青灰布衣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