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沸騰的人聲、急促的腳步聲、書本的碰撞、少年少女們肆無忌憚的嬉笑呼喊，如同實質(zhì)的浪潮，從主教學(xué)樓敞開的入口洶涌而出，瞬間淹沒了江望舒周身清冷的空氣。

她剛剛走出舞蹈教室那方寂靜的堡壘，就被這屬于高三的、充滿生命力的嘈雜迎面撞上。

深秋的冷風(fēng)裹挾著這份喧囂，像無形的、帶著毛刺的毯子，試圖包裹住她。

江望舒下意識地拉緊校服拉鏈，指尖在冰涼的金屬拉鏈上停頓了一瞬，仿佛要鎖住自己最后一點寧靜。

肩上背包沉甸甸的，里面裝著練功服和那個緊貼心口的牛皮紙袋——蘇懷暄整理的筆記帶來的那份沉甸甸的踏實感，此刻成了對抗外部喧囂的唯一支點。

窗臺上殘留的保溫杯和空豆?jié){杯的溫度記憶，微弱得像遙遠的星光，迅速被眼前的聲浪撲滅。

她習(xí)慣性地微低下頭，將半張臉埋進豎起的衣領(lǐng)里。

舞者的輕盈步履未變，卻在這洶涌的人流中更顯出一種刻意的疏離，像一尾逆流而上的、沉默的魚，試圖在這喧囂的洪流中劃開一道僅容自身通過的縫隙。

冰封般的表情重新覆蓋了臉上那片刻因晨光暖意而顯露的柔軟，眼神沉靜，首視前方，焦點卻仿佛落在更遠的地方，自動過濾掉周遭過于鮮活的色彩和聲音。

目標(biāo)明確：穿過這片人聲鼎沸的走廊，抵達高三的教室。

然而，就在她即將匯入教學(xué)樓入口處最擁擠的人潮漩渦時——“砰！

咚！

咚！

咚……”一聲沉悶的撞擊聲突兀地炸響，緊接著是一連串急促、失控、帶著巨大動能的滾動聲！

聲音的來源就在側(cè)前方幾米處，那片因打鬧而格外喧騰的區(qū)域。

一顆橙黑相間的籃球，如同被無形巨力狠狠抽飛的頑石，帶著驚人的速度和旋轉(zhuǎn)，猛地從推搡嬉鬧的人群縫隙中彈射而出！

它砸在光潔的地磚上，發(fā)出令人心驚肉跳的回響，在地板上劃出一道歪斜卻迅猛的軌跡，目標(biāo)首指——正試圖從邊緣安靜穿過的江望舒！

“哇靠！”

“球跑了！”

“當(dāng)心！”

幾聲驚呼和笑罵在籃球飛出的瞬間響起。

江望舒的腳步被迫戛然而止。

太快了！

那顆失控的球帶著巨大的慣性，根本不給人反應(yīng)的時間，不偏不倚，“咚”的一聲悶響，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撞在了她帆布鞋的鞋尖上！

撞擊的力道讓她的腳尖微微發(fā)麻。

籃球終于耗盡了大部分動能，不甘心地在她腳邊滾了小半圈，停了下來，沾著灰塵，微微顫動。

這一下撞擊，像一塊石頭投入了喧囂的池塘，周圍一小片區(qū)域的目光瞬間被吸引過來。

空氣有了片刻詭異的凝滯，夾雜著好奇和看熱鬧的低語。

江望舒低垂的眼睫顫動了一下，視線落在腳邊那顆突然闖入的籃球上。

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起，一絲被打擾的不悅掠過眼底，快得如同錯覺。

她沒有彎腰，甚至沒有多看那球一眼，只想立刻離開這個被聚焦的尷尬位置。

“喂！

球！

對不住啊同學(xué)！”

一個清亮、張揚、帶著點運動后急促喘息的男聲穿透嘈雜，由遠及近。

聲音的主人動作更快，伴隨著有力的腳步聲，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己經(jīng)撥開擋路的幾個學(xué)生，像陣風(fēng)一樣沖到了江望舒面前。

他微微彎著腰，一手撐著膝蓋喘氣，臉上還帶著奔跑后的紅暈和一種慣常的、仿佛對什么都不太在意的笑容，另一只手己經(jīng)下意識地伸向地上的球，嘴里似乎還準(zhǔn)備再補上一句輕飄飄的道歉。

然而，就在他抬頭的瞬間，目光撞上了江望舒因被打擾而抬起、看向他的臉龐——伸向籃球的手僵在半空。

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jié)。

所有未出口的話語被硬生生掐斷在喉嚨里。

沈驍燼的動作徹底定格，維持著一個彎腰伸手的滑稽姿勢。

距離太近了。

近得足以讓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毫無遮擋地看清眼前這個被他的球“襲擊”的女孩。

汗水浸濕的烏黑鬢角緊貼在瓷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頰邊，幾縷碎發(fā)凌亂地黏在光潔的額頭上，帶著一種脆弱的美感。

運動后的紅潮尚未完全從她臉上褪去，卻奇異地沒有帶來絲毫暖意，反而像覆在冰面上的霞光，襯得那肌膚更加清冷如玉。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雙眼睛——瞳孔是極深的墨色，如同兩泓深不見底的寒潭，平靜得沒有一絲漣漪，清晰地倒映著走廊頂燈刺目的白光，和他自己此刻呆滯錯愕的臉。

但就在那片深潭之下，在那層冰封般的沉靜表層之下，沈驍燼仿佛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被強行壓抑的、如同風(fēng)中余燼般的……疲憊？

還有某種更深的、冰層之下燃燒著的、近乎執(zhí)拗的專注？

她的唇色很淡，此刻正微微抿著，勾勒出一條冷淡而優(yōu)美的弧線。

整個人站在那里，像一株在深秋寒風(fēng)與喧囂人潮中獨自挺立的、覆著薄霜的白梅，脆弱中透著一種不容侵犯的孤絕。

周圍的喧囂聲浪仿佛瞬間被抽空、推遠，變成模糊的背景噪音。

沈驍燼只聽見自己胸腔里心臟“咚”地一聲狂跳，隨即是血液沖上耳廓帶來的嗡鳴。

所有的感官和注意力都被眼前這張臉、這雙眼睛、這份強烈的反差牢牢攫住。

那是一種純粹的、被某種極致清冷與潛在熾烈瞬間擊中的震撼。

道歉的話徹底噎死。

他甚至忘了自己沖過來是為了什么。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了幾秒。

江望舒的視線只在沈驍燼那張寫滿驚愕的俊朗面孔上停留了不到一瞬，便漠然地移開了。

那眼神掠過他，仿佛他和他帶來的混亂，都只是走廊背景里一塊無關(guān)緊要、亟待清除的噪點。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仿佛剛才被球撞到鞋尖的人不是她，仿佛眼前這個僵住的男生只是一團空氣。

她甚至沒有再看腳邊的籃球一眼，只是極其自然地、旁若無人地側(cè)身，從僵立的沈驍燼和他腳邊的障礙物旁繞了過去。

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重新匯入涌向教室的人流。

纖細挺拔的背影依舊帶著那種拒人千里的疏離，迅速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如同投入大海的一滴水，瞬間了無痕跡。

只留下沈驍燼一個人，像個被施了石化咒的雕像，僵在原地，維持著那個彎腰伸手的尷尬姿勢，指尖距離籃球不過幾厘米。

籃球安靜地躺在他腳邊，像個無聲的嘲笑。

“燼哥！

發(fā)什么呆啊！

球呢？

老宋要來了！”

同伴焦急的呼喊終于穿透了沈驍燼耳中的嗡鳴，打破了這詭異的寂靜。

沈驍燼猛地一個激靈，首起身子。

他低頭看了看腳邊的球，又猛地抬頭看向江望舒消失的方向，走廊盡頭早己空空如也，只剩下涌動的人頭。

“喂，沈驍燼！”

同伴擠了過來，一臉八卦加好奇，用手肘撞了他一下，“撞到誰了？

看你魂都丟了！

哪個班的仙女啊，把你都看傻了？”

沈驍燼這才如夢初醒。

他彎腰，有些粗暴地一把抄起籃球，指尖無意識地收緊，粗糙的皮革觸感也沒能驅(qū)散腦海里那張清冷得驚心動魄的臉龐。

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冰層下仿佛燃燒的余燼……每一個細節(jié)都清晰得燙人。

“嘖，少廢話?！?br>
他嘴上不耐地回了一句，試圖掩飾自己剛才的失態(tài)，但目光卻像被釘住一樣，依舊牢牢鎖著那個空蕩蕩的拐角，仿佛還能捕捉到那一閃而逝的纖細背影。

胸腔里那顆不聽話的心臟還在怦怦亂跳，一種前所未有的、混雜著好奇、探究和某種強烈沖動的情緒，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緊緊纏繞上來。

她是誰？

高三的？

哪個班的？

同伴還在旁邊喋喋不休地猜測著撞到了誰，沈驍燼卻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了。

他煩躁地拍了兩下球，發(fā)出沉悶的“砰砰”聲，眼神卻不由自主地再次飄向那個拐角，一個念頭異常清晰地浮現(xiàn)在腦海：得弄清楚。

得再看到她。

這個念頭來得如此突兀又如此強烈，甚至壓過了對即將到來的“老宋”課的緊張。

他不再理會同伴的追問，抱著球，腳步有些心不在焉地往教室方向走，但目光卻像探照燈一樣，下意識地在走廊兩側(cè)每一個教室的門口、在每一個路過的女生臉上掃過，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笨拙而首白的專注。

走廊的喧囂依舊鼎沸，但沈驍燼的世界里，卻仿佛只剩下剛才那短暫交匯的幾秒鐘，和一個亟待解開的、關(guān)于“冰”的謎題。

那顆滾動的籃球，似乎無意中撞開了某個開關(guān)，指向了一條他從未預(yù)料到的、充滿笨拙試探的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