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楓在祿口機場的衛(wèi)生間里洗了把臉，鏡子里的青年眼窩還有點深，是連日收拾行李熬出來的痕跡，但眼神亮得很。

他摸出手機，導航定位到提前在網(wǎng)上看好的短租公寓，在秦淮區(qū)的老巷子里，離頤和路不遠。

房東說那是棟民國老房子改的民宿，帶個小院子，租金不算貴。

坐地鐵去市區(qū)的路上，夏楓一首扒著車窗看。

南京的樹比新加坡的高，梧桐枝椏在頭頂織成濃綠的網(wǎng)，陽光漏下來，在柏油路上晃成碎金。

公交車上的報站聲帶著軟糯的口音，路邊小販推著三輪車賣活珠子，蒸汽里混著桂花香——他才想起，現(xiàn)在是九月，南京的桂花要開了。

民宿藏在一條叫“三條營”的巷子里。

推開斑駁的木門，迎面是爬滿爬山虎的照壁，葉子剛染上秋紅。

房東是個戴眼鏡的老太太，姓周，手里攥著串鑰匙，笑起來眼角的皺紋像水波：“小夏是吧？

新加坡回來的？

快進來，二樓最里頭那間給你留著。”

房間不大，卻收拾得干凈，木地板踩上去咯吱響，窗外就是院子里的石榴樹，掛著兩個紅燈籠似的果子。

夏楓把行李拆開，銀鐲子放在床頭柜上，和新加坡帶回來的那本汪曾祺散文擺在一起。

他趴在窗臺上往下看，周老太正坐在石桌旁擇菜，鄰居家的貓蜷在她腳邊打盹，時光好像在這里走得特別慢。

“在新加坡待久了，怕是不習慣我們這老破小吧？”

周老太端來一杯菊花茶，杯子是粗陶的，邊緣有點豁口。

夏楓連忙接過來，熱水燙得指尖發(fā)麻：“不會，挺好的，比高樓大廈有味道?！?br>
“味道？”

周老太樂了，“是煤爐味還是油煙味？

這巷子住了幾十年，哪家燉肉哪家煎魚，閉著眼都能聞出來?！?br>
她指了指院墻上的爬山虎，“這東西兇得很，去年把墻皮都扒下來一塊，我兒子說要鏟了，我舍不得，你看這秋天多好看。”

夏楓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紅黃綠交織的葉子在風里沙沙響，像誰在低聲說話。

他突然想起蘇晚說的，要在書店門口種爬山虎。

“周奶奶，這附近……有舊書店嗎？”

“舊書店？”

周老太想了想，“往南走兩條街，有個‘書呆子’，老板是個瘸腿的老頭，賣的都是些老書。

怎么，你要找什么書？”

“不是，”夏楓有點不好意思，“我一個朋友說，想在南京開家舊書店?！?br>
“那可得有耐心，現(xiàn)在年輕人都看手機咯。”

周老太起身收拾碗筷，“對了，你回來找工作？”

“嗯，我學設計的，想做舊城改造?！?br>
“改造？”

周老太停下腳步，指了指巷子深處，“就像把老李家那破院子改成咖啡館那樣？

我瞧著挺好，既住著舒服，又沒變模樣。”

夏楓心里一動。

他第二天一早就去了周老太說的“書呆子”書店。

店面藏在拐角，招牌漆皮掉了一半，玻璃門上貼著“謝絕還價”。

推門進去，一股舊書特有的霉味混著檀香撲面而來，書架頂快碰到天花板，中間只容得下一個人側身走。

老板果然是個瘸腿老頭，坐在柜臺后看報紙，抬頭瞥了他一眼：“找書？”

“隨便看看?！?br>
夏楓指尖劃過書脊，有泛黃的線裝書，有八十年代的連環(huán)畫，還有幾本新加坡出版的中文雜志。

他拿起一本翻了翻，突然看見夾在里面的書簽，是片干枯的鳳凰花瓣——新加坡的國花。

“這書……哦，前陣子一個小姑娘落這兒的，”老頭放下報紙，“跟你一樣，說話帶點南方口音，說在新加坡待過?！?br>
夏楓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什么樣？

是不是說想開花店……不，開書店？”

“是說過想開書店，”老頭回憶著，“穿件米白色的風衣，眼睛挺大，笑起來有倆小虎牙?！?br>
是蘇晚！

夏楓攥著那片鳳凰花瓣，指節(jié)都白了：“她什么時候來的？

還會來嗎？”

“上周吧，說等她學校的事忙完再來找書。”

老頭指了指門口，“她往那邊走了，說要去看老房子?！?br>
夏楓道了謝，幾乎是跑著沖出書店。

他沿著老頭指的方向往前走，穿過熱鬧的菜市場，拐進一條更窄的巷子。

這里的房子更老，墻縫里鉆出野草，有的門楣上還刻著模糊的磚雕。

他看見幾個工人正在拆一間破屋，木屑和灰塵漫天飛，心里突然揪了一下。

“師傅，這房子要拆了？”

他攔住一個戴安全帽的工人。

“早該拆了，危樓！”

工人抹了把汗，“后面要蓋新公寓，三十層的?！?br>
夏楓站在原地，看著那堵被拆了一半的墻，露出里面斑駁的木梁，像根被打斷的骨頭。

他突然想起新加坡的組屋，整齊劃一，卻少了點什么。

少的，大概就是這些爬滿爬山虎的墻，這些吱呀作響的木門，這些藏在時光里的故事。

找工作比想象中難。

夏楓投了十幾份簡歷，大多石沉大海。

有兩家設計公司約他面試，聊到最后都繞回同一個問題：“你在新加坡做的都是商業(yè)項目，懂國內的老建筑改造嗎？

知道怎么平衡保護和盈利嗎？”

他拿著自己的作品集，里面有新加坡甘榜格南的改造方案，有對舊店屋的重新設計，卻拿不出國內的案例。

“我愿意學，”他每次都這么說，眼神誠懇，“我覺得老建筑不只是用來參觀的，更要有人住，有生活氣?！?br>
面試官大多笑笑，遞給他一張名片：“等有合適的項目，我們再聯(lián)系?！?br>
夏楓知道，這多半是客套話。

他開始在網(wǎng)上接一些零散的設計活，給淘寶店畫詳情頁，給小餐館設計菜單，賺的錢剛夠交房租和吃飯。

周老太看他天天在家畫圖，有時會端碗排骨湯上來：“不急，好工作要等緣分?！?br>
他還是每天去逛老城區(qū)，從頤和路走到老門東，從愚園走到朝天宮。

他帶著速寫本，把看到的有意思的細節(jié)都畫下來：門環(huán)上的銅銹，窗欞上的雕花，墻角頑強生長的青苔。

有次在二條巷，他看見一個老太太坐在門口納鞋底，陽光照在她銀白的頭發(fā)上，像蒙了層紗。

他忍不住舉起筆，老太太抬頭看見，沖他笑：“小伙子，畫好看點啊?！?br>
畫到第三本速寫本時，他接到一個電話，是之前面試過的一家小型設計工作室，叫“筑舊”。

老板姓陳，聲音很年輕：“夏楓是吧？

我們接了個老院子改造的活兒，缺個助理，你愿意來試試嗎？

工資不高，三千五?！?br>
夏楓幾乎是立刻答應了：“愿意！

什么時候可以上班？”

“明天一早，地址發(fā)你微信?！?br>
掛了電話，他在房間里轉圈，興奮得想大喊。

他跑到院子里，周老太正在澆花，他說：“周奶奶，我找到工作了！

做老建筑改造的！”

“好啊好啊，”周老太放下水壺，“這才是正經(jīng)事。

晚上別畫圖了，奶奶給你做紅燒肉。”

“筑舊”工作室藏在一棟老廠房改的文創(chuàng)園里，門口掛著塊木牌，字是手寫的，歪歪扭扭卻有勁兒。

陳老板三十多歲，留著寸頭，胳膊上有個古建筑的紋身，一見面就把一卷圖紙拍在桌上：“這院子在安品街，業(yè)主想改成民宿，但又不想丟了老味道。

你先去現(xiàn)場看看，出個初步方案?！?br>
安品街的老院子比夏楓想象的更破，院墻塌了一半，屋頂漏著天，院里的石榴樹卻長得枝繁葉茂。

陳老板指著墻角：“你看這磚，是民國的清水磚，得保留。

還有這梁架，榫卯結構，修修還能用?！?br>
晚上回三條營，他路過那家“書呆子”書店，忍不住又走了進去。

老頭還是在看報紙，看見他就笑：“找到那個小姑娘了？”

夏楓搖搖頭，心里有點澀：“還沒。”

“別急，”老頭從柜臺下拿出一本書，是汪曾祺的《人間草木》，“那天她落了這個，你拿著吧，說不定能幫你找到她?！?br>
書的扉頁上有個小小的簽名：蘇晚。

字跡清秀，像她說話的聲音。

夏楓把書揣在懷里，像揣著個滾燙的秘密。

回去的路上，他看見巷口新開了家花店，門口擺著幾盆三角梅，和新加坡的一樣艷。

老板娘正在往門上掛牌子，木牌上寫著“晚香”，旁邊畫著片小小的爬山虎葉子。

夏楓的心跳突然加速。

他慢慢走過去，老板娘轉過身，米白色的風衣在路燈下泛著柔和的光，正是他在新加坡書店里見過的模樣。

“請問，”夏楓的聲音有點抖，“你是蘇晚嗎？”

蘇晚愣住了，手里的錘子“當啷”掉在地上。

她看著夏楓，眼睛慢慢睜大，像落進了星星：“夏楓？

你怎么在這里？”

風穿過巷子，帶來桂花的甜香。

夏楓舉起手里的《人間草木》，扉頁上的簽名在燈光下清晰可見。

蘇晚的臉一下子紅了，像被夕陽染過的爬山虎葉子。

“我找了你好久?！?br>
夏楓說，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委屈和喜悅。

蘇晚低下頭，踢了踢腳邊的石子，聲音輕得像嘆息：“我也是?！?br>
原來，蘇晚的交換期早就結束了，但她沒回蘇州，而是留在了南京。

她家里人不同意她開舊書店，覺得不穩(wěn)定，她就先開了家花店，攢點錢，也順便打聽老房子的消息。

“我想找個帶院子的老房子，一半開花店，一半放舊書。”

蘇晚指著“晚香”的牌子，“‘晚’是我的名字，‘香’是花香，也是書香?！?br>
夏楓看著她眼里的光，突然覺得這幾個月的辛苦都值了。

他想起在新加坡的雨里，他們聊老建筑時的樣子，原來有些緣分，真的能跨過山海，落在一條爬滿爬山虎的老巷子里。

“安品街有個老院子，”夏楓突然說，“我正在做改造設計，有個小房間，特別適合放舊書，門口還有棵石榴樹……”蘇晚抬起頭，眼里閃著驚喜的光：“真的嗎？”

“真的，”夏楓笑了，像解開了一個系了很久的結，“明天，我?guī)闳タ纯?？?br>
蘇晚用力點點頭，小虎牙在燈光下閃了閃。

巷口的桂花落了一地，像鋪了層碎金，空氣里都是甜絲絲的味道。

夏楓知道，他的故事，終于在這條老巷子里，翻開了新的一頁。

夏楓蹲在地上，摸了摸那些帶著青苔的磚，突然覺得手心發(fā)燙。

這就是他想做的事，讓老房子重新活過來，而不是被推土機鏟平。

他拿出速寫本，從清晨畫到傍晚，連夕陽落在磚墻上的角度都記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