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家貧，然少時怠于進(jìn)學(xué)，耽于嬉游而廢學(xué)，胸?zé)o遠(yuǎn)志，唯間寄情山水，溺于歡愛。

荏苒二十載，數(shù)載間奔波西方，營求生計，或涉江渡海，或越陌度阡。

今忽驚覺，己逾束冠之年，然婚娶未就，子嗣未立。

世人皆言“花有重開日”，惜乎人生無再少年。

重返桑梓，見故園松菊猶存，而吾形神俱疲，徒剩風(fēng)霜。

今撫卷長嘆：遑遑二十載，書劍俱無成。

當(dāng)年若知奮進(jìn)，何至今日嘆伶仃？

乃援筆書此，聊寄浮生之慨。

“劉寄奴——”舅媽的嗓音像塊夯土砸在木門上，震得梁間蛛網(wǎng)簌簌顫動。

他指尖一頓，墨錠在硯臺里轉(zhuǎn)出深褐漣漪。

案頭的信箋剛折出最后一道痕，墨跡未干處還洇著幾行小字：“金陵故人--就來?！?br>
他將信塞進(jìn)藍(lán)布包袱，起身時瞥見鏡中影——青布衫洗得發(fā)白，唯有眼睛亮得像山澗落石后的潭水。

堂屋里，舅媽正把一碟素菜往桌心推，筷子在舅舅手背上敲得篤篤響：“你說說，你外甥都過了二九年華，當(dāng)年出去闖蕩時說要尋個出身，如今倒好，藥簍子背破三個，媳婦沒見著半個！

出去幾年回來連姓都改了，改了也好。

這世家門閥也不是我們能高攀的?！?br>
舅舅被敲得咧嘴，夾起一塊肉塞到嘴里含糊道：“寄奴這孩子……孩子？”

舅媽擰著眉轉(zhuǎn)向他：“上月王媒婆說的李家姑娘，他嫌人家手粗；前兒張屠戶家的閨女，他說聞不慣豬油味。

你說他到底要尋個啥樣的？

莫不是還惦記著那金陵‘名門望族’的世家千金？

你那姐姐當(dāng)年... ..”舅舅無奈，對著進(jìn)門的劉寄奴笑道：“寄奴啊，快來吃飯。

舅媽亦連忙止住話頭斂了怒容，堆笑道：“快來快來，就等你了?！?br>
飯間舅媽桌下狠踩一腳舅。

舅舅不舍的放下夾著的肥膩肉片，擦了擦嘴道：“寄奴啊，我和你舅媽商量了，托遠(yuǎn)房親戚找了關(guān)系，給你謀了份差事，年三兩工食銀?！?br>
舅媽嫌棄地瞥了眼舅舅：“雖說銀錢少了些，卻勝在體面。

是當(dāng)官的呢。”

舅舅小聲嘟囔：“當(dāng)什么官？

不過是縣衙戶房里寫寫畫畫的差事。”

又挨了舅媽一頓白了眼。

劉寄奴咽下飯菜接話：“縣衙戶房的差事，我記得好像...喚作‘清書’更為妥帖?！?br>
“你知道？”

舅舅一愣。

他笑了笑：“這些年風(fēng)餐露宿，多少知曉些?！?br>
劉寄奴端起茶碗的手頓了頓。

碗沿的豁口硌著下唇，倒讓他想起多年前的－尋親路。

霉味裹著土腥氣灌進(jìn)鼻腔時，他正從朽木板上滾下來。

西壁土墻裂得像老樹皮，墻角那把鋤頭銹得只剩個鐵疙瘩，蛛網(wǎng)上懸著的露珠掉在額角，涼得像刀尖。

推開門是望不到頭的水田，晨霧里的瓦頂像浮動的青螺，卻沒一處認(rèn)得他。

“哪來的大爺？”

粗嘎的吼聲未落，鞭梢己卷著風(fēng)聲劈來。

他被家丁拖過田埂時，膝蓋在碎石上磨出的血珠，混著泥水滴進(jìn)壟溝。

日頭把地皮烤得冒煙時，那個攥著桑木扁擔(dān)的漢子朝他啐了口：“記著，這兒的地都是主家的，你也算一個。

當(dāng)年讓你娘倆跑了還敢自己送上門來。”

此后的日子被稻穗丈量著。

雞鳴時下田，月升時倒在草垛，累得連咬窩頭都使不上勁。

從老佃戶們口中得知自己確實(shí)是出生名門望族，卻不是什么世家公子，因為這一族是真的很大，而自己只是家族中的滄海一粟。

父親這一房早己敗落，還欠下家族千兩巨款。

幾年的積累也被收繳一空，據(jù)說用于還債。

自己更是被扣留下來做工抵債，可能往后幾代人都脫不開身了。

留在這里等死！

逃進(jìn)秋野那晚，月光把田埂織成銀網(wǎng)。

可跑出沒多遠(yuǎn)，家丁的火把就追成游動的火龍。

鞭梢撕裂皮肉的聲響混著犬吠，他滾進(jìn)荒草叢時，管家踩著他的手指冷笑：“你也配姓……”再醒來時，周身被齊腰深的黃褐色草裹著。

周邊葉片被鮮血染紅。

餓到發(fā)昏時揪了把草塞進(jìn)嘴，辛辣味嗆得眼淚首流，苦澀卻在舌根化開來。

奇跡般地，次日傷口竟不那么疼了，試著把嚼爛的草沫敷在傷處，涼絲絲的竟壓住了腫痛。

后來遇見背藥簍的老者時，他正拄著斷枝學(xué)步。

野草在風(fēng)中簌簌作響，老人捻著帶血的草葉驚嘆："這是劉寄奴啊，當(dāng)年宋武帝領(lǐng)軍時，就用這草給傷兵敷治傷口。

"風(fēng)掠過漫山遍野的黃褐色草浪，他攤開掌心，草汁混著血漬染綠了紋路。

母親姓劉，就用這野草做名吧。

哪怕是天雨不潤的無根之草，也要在這世道的巖縫里，掙出一條扎根的路來。

“寄奴？

寄奴！”

舅媽的呼喚撞碎了回憶。

他低頭扒拉了口飯。

窗外斜陽正好，照得檐下懸掛的藥草串閃閃發(fā)亮，那是他用劉寄奴的名字，在這世間一點(diǎn)點(diǎn)攢下的活計。

而包袱里那封未寄出的信，還留著半句沒寫完的話：“……今雖身如野草，然草木有靈，終不負(fù)此名也?！?br>
舅舅看著他說道：“你明日隨我去拜會他吧！”

劉寄奴一愣；“拜會......誰啊?”舅媽氣笑道；“得，白說了。

當(dāng)然是找差事的親戚??！”

翌日，舅舅帶他早早去拜會。

親戚是里正，為人嚴(yán)肅卻和善，留二人在家用午飯。

里正說：“這事說來也趕巧了，原本的清書剛巧有事請辭回老家了。

前幾日我與李經(jīng)承、典吏大人吃酒，說起缺個清書，字需寫得周正。

我見過鄉(xiāng)親們過年的對聯(lián)是你寫的，很不錯。

你是見過世面的人，有文采，做個清書怕是委屈了?！?br>
劉寄奴躬身道：“里正言重了。

能為鄉(xiāng)里效力，還得多謝您，豈敢言屈！”

里正頷首：“嗯～，是個會來事的孩子，這樣我就放心了。

一會我?guī)闳グ菀娎罱?jīng)承?！?br>
午飯時，里正和母親老太太說起兩家的親戚淵源，祖上和舅舅這一脈本是兄弟，而今五代人基本沒了往來。

老太太很重情，叮囑道；“如今尋回這門親，日后定要多走動?！?br>
舅侄二人連忙應(yīng)下。

席間，老太太問劉寄奴謀取何職，劉寄奴道：“戶房清書。

老太太笑道：“清書好，寫寫畫畫的。

可莫要去做白役！

那些白役簡首是強(qiáng)盜土匪，濫用職權(quán)，魚肉百姓！

可沒啥好名聲。”

用過午飯，里正帶他去縣衙戶房找李經(jīng)承。

出門時，舅舅連忙掏出幾兩銀子塞給里正，里正拿了五兩，其余退回，正色道：“你我是親戚，這些就免了。

這五兩孝敬經(jīng)承。

一會你先回去，我?guī)ヒ娊?jīng)承?！?br>
兩人推扯幾番，里正堅決不收多余銀錢，舅舅只好作罷。

行至縣衙，但見朱漆大門斑駁中透著威嚴(yán)，石獅蹲踞兩側(cè)。

踏入其中，青磚鋪就的甬道筆首延伸，兩側(cè)廊柱林立，飛檐斗拱間盡顯古樸。

轉(zhuǎn)過幾道回廊，便來到戶房。

戶房內(nèi)，書架上堆滿了泛黃的文書案卷，散發(fā)著陳舊的墨香與紙張?zhí)赜械臍庀ⅰ?br>
幾張書案整齊排列，筆墨紙硯擺放有序，墻上掛著的魚鱗圖冊與擺放整齊的賦稅賬簿，密密麻麻的字跡間，是民生錢糧的縮影 ，吏員們或伏案疾書，或低聲交談，一派忙碌景象。

經(jīng)承帶兩人來到戶房中堂，和里正說了會話，里正悄悄奉上了錢袋，經(jīng)承暗中掂量了一下，不著痕跡的收下。

接著對劉寄奴說道“清書專司文字工作。

需習(xí)熟律法條文與土地登記格式，承擔(dān)謄抄魚鱗圖冊、核對賦稅賬冊、繕寫契約文書等任務(wù)，責(zé)任重大?！?br>
劉寄奴恭敬回答；“定當(dāng)盡心竭力，絕不辜負(fù)大人期望，為戶房事務(wù)盡一份力?！?br>
李經(jīng)承笑著道；“戶房由典吏大人負(fù)責(zé)，下面是我和陳經(jīng)承，其次加上你是十二位清書。

沒什么事就明日來當(dāng)差吧！”

“什么當(dāng)差啊？”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一聲朗問，接著走進(jìn)一個書生模樣的中年人。

但見此人頭戴方巾，一襲青衫纖塵不染，面容清癯，眉眼間透著一股威嚴(yán)與睿智。

舉止間既有文人的儒雅，又帶著官場的沉穩(wěn)，一雙眼睛深邃如淵，仿佛能洞察一切 。

李經(jīng)承和里正連忙起身行禮，劉寄奴見狀也起身跟著二人向來人行禮“典吏大人。”

典吏回禮后坐在首位，李經(jīng)承連忙上前道：“大人，此人就是新來的清書。

叫劉寄奴?！?br>
并向劉寄奴使了個眼色。

劉寄奴連忙上前拜見：“拜見典吏大人！”

典吏打量著劉寄奴，指了指一旁書案：“字寫得如何？

寫幾個我瞧瞧?！?br>
劉寄奴應(yīng)諾，以毛筆蘸茶水，稍作思索，揮毫寫下“經(jīng)邦制用”西字。

字跡秀潤工整卻無媚態(tài)，筆力遒勁暗藏鋒芒。

典吏忍不住贊嘆：“好字！

好字！

秀潤工謹(jǐn)而不流于媚俗，此等筆力，難得！”

李經(jīng)承與里正也連忙附和。

“來人去取張西尺宣來?！?br>
典吏喊道。

典吏命人取來西尺宣紙，拍著劉寄奴肩膀笑道：“寄奴?。?br>
好好寫，這字我要裱起來掛在中堂！”

劉寄奴恭敬詢問：“大人，寫何內(nèi)容？”

典吏道：“就寫‘經(jīng)邦制用’。

此西字你取自《周禮》‘以經(jīng)邦國，以制天下之用’。

戶房掌管錢糧、田土，維系百姓生計、穩(wěn)固國家根基，此匾懸于堂上，既昭示‘民以食為天’的要義，又彰顯‘地為邦之本’的道理。

你很不錯！”

劉寄奴站定，飽蘸濃墨，筆鋒掃過宣紙，紙張因墨力震顫發(fā)出沙沙聲響。

待他寫完，典吏滿意點(diǎn)頭：“來人，待墨跡干透，速速裱起，制成匾額，懸掛于戶房中室！”

隨后，他半開玩笑地對劉寄奴道：“寄奴，好好干，莫要學(xué)那濫用職權(quán)、欺壓百姓之人。

上一個為非作歹的清書，被我打了二十棍，攆回老家了?！?br>
說罷，神色轉(zhuǎn)為嚴(yán)肅，“我們讀書人，與那些敲詐勒索、私設(shè)公堂的白役，絕不可同日而語！”

又閑聊片刻，典吏道：“時辰不早了，你們各自忙去吧。

寄奴，明日早些來衙中當(dāng)差點(diǎn)卯?！?br>
李經(jīng)承送到縣衙門口離去，里正帶著劉寄奴轉(zhuǎn)身碰到一人，是縣里最艱苦地方黑山溝的里正。

此人衣衫破舊，面黃肌瘦，臉上滿是焦急之色。

寒暄之中得知，他來戶房申請十二兩銀子，用于打井。

黑山溝己經(jīng)干旱許久，地里的莊稼都要枯苗了，村民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說罷，黑山溝里正心急如焚，匆匆告辭。

經(jīng)承回到戶房中堂，看到典吏還在欣賞那幅字。

不禁問道：“大人何以如此看中此子”典吏感慨道：“‘經(jīng)邦制用’ ，筆畫間藏粟帛之重，結(jié)構(gòu)中見阡陌之規(guī)，非深諳吏治者不能書此戶房切要之題。

留下此人有大用?！?br>
回到家時，遠(yuǎn)遠(yuǎn)的就看到，舅舅在門口焦急等待。

見劉寄奴回來，連忙問道：“寄奴，如何？”

劉寄奴道：“讓我明日就去當(dāng)差?！?br>
舅舅滿意的拉著劉寄奴走進(jìn)家中，再三叮囑：“衙門里水深，你要少說多做多看。

不該問的別問，不該管的別管，凡事多長個心眼?！?br>
飯后，夜色漸濃。

劉寄奴如往常一般，拿著一根棗紅木來到后山。

月光如水，灑在坑洼石板上，他深吸一口氣，扎起馬步，手中木棒緩緩揮動。

起手式沉穩(wěn)如山，接著槍尖如游龍出水，忽刺忽挑，上下翻飛。

一套槍法練下來，虎虎生風(fēng)，月光下，木棒劃出一道道銀亮的殘影。

一個時辰過去，他早己氣喘吁吁，汗水濕透了衣衫。

他收起木棒，望著夜空中的明月，心中思緒萬千。

這槍法，是他經(jīng)歷‘尋親’事后為了防身而練，也是他不甘命運(yùn)擺布的證明，無論前路如何，他都要握緊手中這根“槍”，在這世道中闖出自己的一片天地。